余华致俞士明的十三封信
孙伟民
本文原刊于《新文学史料》2023年第3期
作者简介:孙伟民,文学博士,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讲师,硕士研究生导师,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新文学史料》等期刊发表论文十余篇,参与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课题、主持浙江省教育厅一般科研项目各1项,与高玉教授合著的三卷本《余华年谱初编》即将由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出版。
余华是我国当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但他与其他作家的通信并不多见。笔者在撰写《余华年谱初编》的过程中,曾数次到余华曾长期生活过的浙江海盐搜寻余华与作家文友的早期交游材料,最终共搜集到余华和海盐本土作家的通信二十三封。其中,俞士明保存了余华于1980年代中期写给他的十三封信。俞士明是浙江海盐人,本名俞士民,生于1948年,曾使用笔名沙地、自明等,1982年起开始发表作品,在《北京文学》《山西文学》《烟雨楼》《海盐文艺》《南北湖》等刊物上发表多篇文学作品,曾在海盐县陈家门学校、于西小学等中小学任教达三十七年。
余华致俞士明的这十三封信的书写时间比较集中,最早一封信的时间为1985年2月13日,最后一封信的时间为1987年3月20日。这十三封信反映出了两位作家于1980年代中期时的交往情况,对了解及研究余华1980年代中期的文学活动、文学思想及创作转型等都有着重要的史料价值。笔者按照这十三封信的落笔时间的先后,将十三封信的原文转录如下,并对信中的某些信息进行注释。原信照录,错字改正以( )标示。
孙伟民与俞士明先生
一、1985年2月13日
士明兄:
信及稿件均收。信先阅,稿件尚未读。因近期杂事颇多,定不下心来读稿,故而对不起你了。而过几日我又将外出开会。你的情况我跟老顾说过了,信也给他看了。从心里说,我们寄于你的希望是很大的。而你如此泄气是毫无道理的。只要努力,事竟成。你说呢?
这么长时间未联系,是我的不对,你有各种各样的困难,我知道些,但不详细。而在这种情况下,你依然坚持写作,则说明你没有最后灰心。这么长时间坚持下来了,你还有什么理由放弃你的追求?
(原信此处还有一页,但原件没有保留下来)
要过年了,全世界都在忙。我也在忙。谢谢你的盛情邀请。遗憾的是我春节去外婆家。但年后定来府上小叙。稿子待我仔细阅后再谈。
搁笔。
颂大安。
弟:余华
85.2.13
该信的落笔时间为1985年2月13日,当时余华已经结束了在海盐县武原镇卫生院的牙医生涯,调入海盐县文化馆工作,并有正式的干部编制。当时,余华的主要工作除了编辑由海盐县文化馆主办的《海盐文艺》外,就是指导海盐县业余作者的写作。当时,俞士明作为文学爱好者常向《海盐文艺》去信投稿,这也是二人建立通信联系的背景。
俞士明长余华十二岁,故余华在信中对俞士明以兄相称,署名为“弟:余华”,这也是余华致俞士明的这十三封信中唯一以“弟”自称的信。
余华在信中所提到的“稿件”为俞士明的短篇小说《无赖子》,该小说前后修改约两年,发表过程更是一波三折,后经余华推荐发表于《烟雨楼》1987年第1期的“处女作”栏目。
该信中的“老顾”指的是顾希佳。顾希佳生于1941年,浙江嘉善人,长期从事民俗学、民间文学、传统文化方面的研究。顾希佳于1972年调入海盐县文化馆工作,当时为海盐县文化馆文艺创作干部,后于1991年11月由海盐县文化馆研究馆员调入杭州师范学院(现杭州师范大学)任研究员。
信中的“我们寄予你的希望是很大的”指的是当时海盐县文化馆计划着重培养几位文学创作者,并从中选拔佼佼者进入海盐县文化馆工作。俞士明当时生活上较为艰苦,创作上也不顺,遂有些泄气,并在给余华的信中有所流露,余华在信中鼓励俞士明“只要努力,事竟成”,劝他克服困难,坚持创作。信虽短,但仍可看出余华对俞士明的真诚相待。
此外,余华在信中还写到“春节去外婆家”。余华曾在《医院里的童年》一文中写到关于外婆的记忆,“外婆从来没有来过我们的县城,只有外公隔上一两年来看望我们一次……对我来说,外公和外婆的存在,主要是每个月初父母领工资时,母亲都要父亲给外公他们寄笔钱。这时候我才会提醒自己:我还有外公和外婆,他们住在绍兴”,“长大成人以后,我读到过很多回忆录,我注意到很多人的童年都是在祖父或者外婆们的身旁度过的,而我全部的童年都在医院里。我感到医院养育和教导了我,它就是我出生前已经去世的祖父和祖母,就是我那在‘文革’中去世的外公,就是十来年前去世的外婆”。这是我在阅读过的诸多资料中余华去绍兴看望他的外婆唯一一次记录。
二、1985年5月3日
士明兄:
稿子收到,搁了一段时间才细细读完,实在抱歉。
这稿比起你以前此类题材的稿子,进步实大。关健(键)在于你写人时开始应用一些生动的细节了,如《无赖子》。
不足之处是缺空灵感,嫌实了一点。日后相逢再细谈。
我意是此稿暂留我处,而《无赖子》请加速修改。力争在本月二十日前寄来。
我于十日将去杭州参加作代会。
甚忙。匆匆。
余华
85.5.3
信中提到的“稿子”为何作品不详,俞士明本人也回想不起来。
这封信的价值在于余华对俞士明作品的点评,其中,余华对俞士明的作品“缺空灵感,嫌实了一点”的评价尤值得关注。我们反观余华在1985年5月前发表的作品,如《第一宿舍》(发表于《海盐文艺》1982年第1期,后又发表于《西湖》1983年第1期)、《疯孩子》(发表于《海盐文艺》1983年第1期,后经改动后以《星星》为篇名发表于《北京文学》1984年第1期)、《威尼斯“牙齿店”》(发表于《西湖》1983年第8期)、《鸽子,鸽子》(发表于《青春》1983年第12期)、《竹女》(发表于《北京文学》1984年第3期)、《月亮照着你,月亮照着我》(发表于《北京文学》1984年第4期)、《美丽的珍珠》(发表于《东海》1984年第7期,后又发表于《海盐文艺》1984年第2期,10月印刷)、《古典乐与珍妃井,铃声》(发表于《东海》1985年第2期)等作品,这些作品整体风格可用余华所言的“空灵”来概括。因此,“空灵感”或“空灵”是理解余华此时期作品的关键。
余华在信中敦促俞士明加速修改《无赖子》,并请俞士明于1985年5月20日前将修改稿寄给他,意思是尽量赶上《海盐文艺》1985年第1期的初刊。此后,余华还与海盐县文化馆的同事陶维安来到了俞士明当时任职的于城镇陈家门小学。余华在与俞士明的这次见面中再次肯定了俞士明的小说《无赖子》“写得不错,人物的某些细节真实感人”,并告诉俞士明拟将这篇小说发表于《海盐文艺》1985年第1期的头条。有关此事可参阅俞士明发表于《山西文学》2005年第1期上的《余华在海盐文化馆》一文。《海盐文艺》于1972年创刊,长时间以来,因为办刊经费有限,再加上稿源不稳定,每年保持着印刷一期或者两期的频率。余华决定将俞士明的《无赖子》发表在《海盐文艺》1985年的头条上,可见对《无赖子》的欣赏。
余华在信中所说的“我于十日将去杭州参加作代会”指的是余华参加中国作家协会浙江分会于1985年5月11日至15日在杭州召开的第三次会员代表大会。余华作为嘉兴市青年作家的代表参加该会,并在会上和浙江青年作家赵锐勇及许广跃结识。
三、1985年6月11日
士明兄:
信早收。只因近来杂事颇多,故没及时回复。很抱歉。
收读来信后,我考虑很久,不知该如何回信。现在我想直言说吧。你来文化馆我当然十分欢迎。可问题是你来不了。原因是多方面的。我当初借到文化馆,是宣传部俞部长的意思,但文化馆并不欢迎我。后来是卫生局发我工资。我替文化馆白干,老张才同意。若你来,工资必由馆里发,今年财政紧张,老张肯定不会同意。另外,有好几个人他们都想往文化馆钻,他们都有各种门路,并且在创作上也有点成绩。可他们都来不了。你的条件比他们差。我知道你创作条件差。能坚持下来也不容易。当时我在圩城只不过是随便说说,不料引起你这样的想法。因此我感到很为难。你的意思我没向老顾、老张转达。我怕他们会笑你。这是实话。因为第一你跟他们的交往远不如与我深。如果他们觉得应该培养一个作者,虽然他没发表过,但觉得他有前途,把他借到文化馆的话,不会是你。在他们眼里,这样的人太多了。我当初是去北京改稿回来,整个武原镇的人都在说我,这种情况下宣传部出面才把我借来的。你跟我一样,不具备蒉坚亮那种本领。只有靠写作上来达到目的。我很抱歉,未能帮你的忙。我只能在创作上帮你的忙,你需要什么书,只要来封信,我立即去借来寄你。其它的,我是力不从心。不要泄气,拿出成绩来,一切都好办。当你真有成绩了,我去宣传部与你说。真的,只要你有了成绩,我就有能力将你调到文化馆,可现在,我无法开口,无能为力。
颂大安。
余华
85.6.11
这封信对了解余华早期的工作经历提供了十分有价值的信息,很能反映出余华在海盐县文化馆工作期间的工作状态。
余华于1983年11月应时任《北京文学》编委周雁如之邀到北京改稿,此事当时在海盐引起了“轰动”,“整个武原镇的人都在说我”。在作品还没有发表的情况下,余华就被借调到了海盐县文化馆工作。余华在信中明确表示“我当初借到文化馆,是宣传部俞部长的意思”,这里的“俞部长”指的是时任海盐县委宣传部副部长俞成生。余华曾在凤凰卫视《名人面对面》栏目对其的一次访谈中表示,俞成生还与余华的父亲华自治有交往。据余华在该采访中的表述,当时俞成生对余华的父亲说:“你这个孩子是有才华的,我们不能再让他拔牙了,让他去文化馆吧。”洪治纲在其所著《余华评传》一书中对余华被借调到海盐县文化馆工作一事有着更为具体的表述,“由于当时余华所在的武原镇卫生院是集体所有制企业编制,而县文化馆是全民所有制干部编制,要跨越这种人事体制上的鸿沟,当时的海盐县还没有这权力。为此,海盐县人事局特地向浙江省劳动人事厅火速递交了一份报告,以自学成才为理由,申请省劳动人事厅为余华特批一个干部编制,结果省劳动人事厅很快给了同意的批复。于是,几乎在一周之内,余华就借调到了海盐县文化馆。”在作品还没有在《北京文学》发表的情况下,“经过了一番复杂的调动手续,我的调动函上盖了七八个公章以后”(余华《写作》),余华于1983年12月以借调的形式调入海盐县文化馆工作。
我们从这封信中可知余华早期到海盐县文化馆时的处境,如“文化馆并不欢迎我”,“卫生局发我工资”,“我替文化馆白干,老张才同意”等。这里的“老张”指的是时任海盐县文化馆馆长兼党委书记张家娱。我们从这封信也可获知余华虽调入海盐县文化馆工作,他的工资仍由原单位海盐县武原镇卫生院所隶属的海盐县卫生局支付。
信中的“老顾”指的是顾希佳。
余华在信中对俞士明想要到海盐县文化馆工作一事表示出不乐观,并鼓励俞士明“不要泄气,拿出成绩来,一切都好办”,“只要你有了成绩,我就有能力将你调到文化馆”。余华所写到的“你跟我一样,不具备蒉坚亮那种本领”,蒉坚亮曾于余华之前负责《海盐文艺》的编辑工作,后调到《江南》任编辑。余华到海盐县文化馆工作实则是接蒉坚亮的班,这在俞士明所撰写的《余华来信》(《北京文学》2001年第7期)一文中也有提及,“负责文学创作的蒉坚亮被借到《江南》,余华便顺理成章地主管文学创作了”。
四、1985年6月25日
士明兄:
你好。
信收。很高兴,你能理解我。
这段时间我很忙。从七月一日起,我将请创作假,不再去馆里上班。故而现在在忙于处理一些杂事。好轻松自在地离开。
恐怕我们半年内难以见面。这半年我将满天跑。七月份与杭州大学一个老师去游黄山、九华山。八月份与我省另一个作者赵锐勇沿长江而上去体验生活。估计十月底回来,然后去一个钻探队,我已联系好了。这半年里我将风尘仆仆。
你千万不能松劲,好不容易奋斗到现在,离成功只有半步之差了。再一鼓足(作)气就会成功。
《海盐文艺》遇到一些麻烦,先是经济问题,后出现另一个问题,现在正在查禁小报,所以老顾打报告请领导批,这是手续。而领导是否批准出《海盐文艺》尚难说。稿子我已经编好。你的稿子领导基本没意见。老顾要我将《无赖子》压缩一下。
《奇特的行星》,在细部描写上你是一大进步。但在立意上欠缺了一点。嫌平常了一些。俞利军小说的立意往往不错,他放暑假回来,你可与他讨论。并请代我问好。由于我要出发,故而今年暑假我不能与他见面,十分遗憾,好在来日方长,以后吧。
搁笔。
颂大安。
余华
85.6.25
从这封信可大致了解余华于1985年在海盐县文化馆工作期间的工作状态,他已经能够请创作假,已有充足的自由时间进行创作。
信中提到的一起“沿长江而上体验生活”的赵锐勇是余华于1985年5月参加在杭州召开的中国作家协会浙江分会第三次会员代表大会上认识的。赵锐勇是浙江诸暨人,生于1954年,1976年开始文学创作。1980年任浙江省诸暨县广播站新闻采编,后历任浙江诸暨电视台台长、浙江省作家协会理事、绍兴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东海》主编、《纪实》总编辑、《作品与争鸣》社长、总编辑,后创建浙江长城影视集团有限公司,任董事长。余华曾在《东海》上发表过《美丽的珍珠》等多篇作品。
该信的另一重价值在于反映了《海盐文艺》当时所面临的危机,《海盐文艺》面临着“经济问题”和国家出版政策的双重压力。“经济问题”是导致《海盐文艺》出版时间不稳定的重要原因之一,如《海盐文艺》1982年只出版一期,印刷时间为1982年11月;1983年只出版一期,印刷时间为1983年8月;1984年出版了两期,印刷时间为1984年7月和1984年10月。1985年未曾出刊,自此停刊,直至2000年10月复刊。
余华在这封信中对俞士明《奇特的行星》一文进行了肯定,据俞士明自述,他的这篇小说后来没有发表。
值得一说的是,余华在这封信中对俞士明的堂弟俞利军的小说进行了肯定,评价他的小说“立意往往不错”。俞利军是浙江海盐人,生于 1963 年,1983 年至 1986年在湖州师范专科学校外语科就读,1990年至 1993 年在外交学院外交英语专业就读,1994 年 12 月起在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任教至今。余华于 1985 年 6 月写这封信时,俞利军当时正在湖州师范专科学校外语科就读,余华对此事是有了解的,故他在信中说“他放暑假回来,你可与他讨论”。虽然余华在信中还说“今年暑假我不能与他见面,十分遗憾”,但据俞利军《我与余华》一文中的表述,他还是在这年的暑假见到了余华,“1985 年的夏天,我第一次见到了那时已经小有名气的余华。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堂兄约好了余华在县文化馆相见,那天我刚好在文化馆的阅览室翻阅文学杂志,就一起上楼。余华刚好从楼梯跑上来,堂兄和余华就在楼梯口谈小说稿的事。
五、1985年6月29日
士明:
信收。稿纸立即寄来。
但《人民文学》四期已被别人借去。故而得你失望。
匆匆。
余华
85.6.29
这封信俞士明向余华借阅1985年第4期的《人民文学》,该期《人民文学》上刊载有何立伟的中篇小说《花非花》张承志的短篇小说《九座宫殿》、邵燕祥的诗《致空气·雪》等,并刊有《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1983—1984)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1983—1984)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获奖作品》的篇目信息。
六、1986年1月25日
俞兄:
信收。
原来我该上班了。可是省作家协会鉴于我在去年半年的表现,又替我续请了一年。但文化馆的工作我仍然兼职。过一段时间来馆处理一些信件和稿件。
我们是朋友,平等相处,不存在谁扶植谁。当然在那么多作者中,我对你感情深一些,也全是你为人好的缘故。
你以后何时来海盐,可先来信约定,我便在文化馆等你。若我在海盐的话。
读了你的信,感到你又有些感伤,好在你还不甘心。你完全有理由不甘心。
去年来你处前,读了你的稿子。感到了你的进步,因为你已开始写人物。
我以为,你现在不必将过大的精力放到形式上去。而应倾注于内容中。
古人说:“巧其进,拙其成。”写作是应当老老实实。然而构思要巧,布局要巧。写时一定要老实。
我以为你现在不必太急,一步一步走,你先拿下人物,再作品中的情感。然后再考虑作品的深度与主题。到你基本成熟时,你才可在作品形式上下点劲。什么意识流呵等等随你高兴。
但现在环是扎扎实实写出几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物。你意如何?
俞利君(军)的素质与你完全不一样,创作情况也不一样。你们都 该清楚地看到对方的优点和不足。而不应盲目地互相影响。要有益地互相补充。
在老朋友面前胡扯了一通,你不会见怪吧。这只是我个人对你创作的看法。然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看法。仅供你参考。
颂大安。
余华
86.1.25
余华这里所说的“我在去年半年的表现”当指的是1985年下半年余华的作品的发表情况,目前所能查找到的余华于1985年下半年发表的作品有发表于嘉兴市文联主办的文学期刊《烟雨楼》创刊号上的短篇小说《老师》《文学青年》1985年12月号上的散文《人生的线索》以及《西湖》1985年第12期“浙江中青年作家小说专辑之四”上短篇小说《车站》。
此外,余华还由浙江省作家协会资助于1985年9月和浙江青年作家赵锐勇沿长江两岸进行为期二十多天的采风考察二人选择重庆为其这次采风活动的出发点,沿长江逆流而上,直达长江源头。1985年11月,余华还参加了由嘉兴市文联于桐乡县委党校举行的大型笔会。浙江省作家协会又替余华“续请”了长达一年的创作假,可见此时余华在创作上的“表现”已受到浙江省作家协会的认可。
另外,根据余华的表述,他和俞士明是“朋友”,并从信中可看出余华对俞士明是极为热心,且是“平等相处,不存在谁扶植谁”的。余华之所以在信中对俞士明说:你现在不必将过大的精力放到形式上去。而应倾注于内容中。”是有其背景的。按照俞士明在《余华来信》一文中的表述俞士明是在余华发表《十八岁出门远行》名声大噪之后,才受余华的“影响”,开始在作品中追求形式的。但俞士明的表述与实际情况是不符的,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创作于1986年11月,定稿于1986年11月16日,于1987年1月发表于《北京文学》1987年第1 期,而这封信的写信时间为1986年1月25日。《余华来信》一文中的有关表述当是他的误记。通过现有的材料来看,俞士明那个时期的创作注重形式的特点,应当与当时国内文坛新崛起的意识流小说、“先锋小说”的创作密切相关。
七、1986年3月24日
士明兄:
你好。
大作寄来后,我又读了一遍,觉得结尾确实比上篇好些。
斟酌了一下,寄到《烟雨楼》去了。是加(嘉)兴市文联办的刊物。给黄亚洲看。黄亚洲看后表示愿意用。但觉得不够精练。请你再改一下,略加快节奏。必须控制在万字 以内。
亚洲的意见,我觉得是对的。就委屈再改一下吧。一万四千字,对一篇分量不够重的短篇来说,确实是难以发表的,你就删去四千可有可无的字吧。节奏快一点,简略一些。
另外,请你将稿子改好后,写一小传来,注明是处女作,再寄一张照片给我。
打算给你发在处女作栏目里,登照片和小传。
就这些。
请改后再寄我。
颂大安。
余华
86.3.24
余华在信中提到的“大作”是指俞士明的修改后的短篇小说《无赖子》。余华本打算将《无赖子》发表在《海盐文艺》1985年第1期,但《海盐文艺》于1985年停刊了.故将这篇小说推荐给了嘉兴市文联主办的文学期刊《烟雨楼》。
该信中提到的黄亚洲时任《烟雨楼》的副主编。黄亚洲生于1949年,毕业于杭州大学中文系干部专修科,曾任嘉兴《南湖》《烟雨楼》编辑,后历任浙江嘉兴文联副主席、嘉兴作协主席、浙江省作协副主席、浙江省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等职。
余华在此信**意提醒俞士明将作品注明为“处女作”事实上,《无赖子》并非是俞士明的处女作,余华对此应是知道的。俞士明早在1982年时便以笔名“沙地”在《海盐文艺》1982年第1期上发表了短篇小说《晨雾悠悠地流动》,余华在同期《海盐文艺》上也以笔名“花石”发表了他的处女作《第一宿舍》。再者,当时余华和俞士明多有书信往来,余华对俞士明作品的创作及发表情况应是有了解的。余华之所以让俞士明将《无赖子》标明为其处女作,自然是希望读者将创作更为成熟的《无赖子》认为是俞士明的处女作,而非是俞土明于约五年前发表的《晨雾悠悠地流动》。
余华在处女作问题上的看法并非孤例。余华在张英对其的一次访谈中曾表示:“我的第一部小说是发表在《北京文学》上的《星星》,当时我正在诊所里给人拔牙。”(余华、张英《写出真正的中国人一一余华访谈录》,《北京文学》1999年第10期)余华后来在与批评家张清华的一次对谈中,也曾有过将其于1987年发表的《十八岁出门远行》视为其“真正”的处女作的言论(张清华、余华《一个时代的写作一一余华访谈录》,《经济观察报》2007年1月22日)而事实上,余华最早发表的作品是《第一宿舍》余华在“处女作”问题上的特殊心态、言行及其影响下的作家在文学史上的定位等间题都是值得深入分析的。
八、1986年3月31日
士明兄:
你好。
照片收到,不合规格,请寄上一张黑白的来。生活照要人大一点。证件照也可以。
稿子我已寄去了。
匆匆。
余华
86.3.31
该信是余华对上封信的补充。
九、1986年7月3日
士明兄:
你好。
稿及信均收。
我以为此稿没有写透。这是一个怪题材,处理时也要怪一些。尤其应该是要表现出一般题材有不应有的那种深度来。
如今这样一读,总觉得还少了一些什么。
那些《江南》之类的差刊物是不会发这种稿子的。而比较好的识货的那些大刊物,你这篇也危险。因为你仅仅只写了一种怪现象罢了,而没达到新的高度。
所以斟酌了许久,决定将此稿还给你。请原谅。
你开始越来越成熟了。老兄,不要焦虑,不久就会马到成功的。虽如此,我还是认为此篇是你所有作品中最好的一篇。
余华
7.3
余华在信中所谈及的俞士明的这篇“怪题材”的稿子是何作品不详,笔者曾询问俞士明本人,他也回忆不起来,只记得该作品最终并未发表。
值得一说的是,余华在《江南》这一期刊上发表的唯一一篇作品为中篇小说《祖先》,该小说刊载于《江南》1993年第1期“浙江中青年作家中篇小说专号”。写信时余华尚未在《江南》发表过作品,余华何故以“差刊物”评价《江南》,尚不知其因。
十、1986年8月5日
自明兄:
你好。
大作拜读。这两篇写你自己的小说,无论技巧还是文字都显得比以往更加熟练。但这样写,我总觉得缺少深度,也许熟悉你的人会读了有所感动,而陌生人就难说了。
未必就是自己熟悉的,自己感动了别人也会感动。这里面有移植时的上下连接问题。生活真实未必是艺术真实。而艺术真实才是关键所在。
《无赖子》我去加( 嘉)兴问了亚洲和福基。他俩说绝无“不一定”,已经发排了。今年十一月即可出来。放心。王福基和贯坚亮的对话,不是他给你写的那样。放心。
余华
86.8.5
另:“放涛·潜流”暂留一下。我考虑一下寄那(哪)个刊物。
“自明”为俞士明极少用的笔名。信中所谈及的俞士明两篇“写你自己”的小说及信末的“放涛·潜流”为何作品不详俞士明本人也回忆不起来,但表示这此作品最终也都没有发表。
余华在信中提出了“生活真实未必是艺术真实”“艺术真实才是关键所在”这种能充分体现他早期文学思想的言论。
再结合阅读余华发表于《上海文论》1989年第5期上的文论《虚伪的作品》来看,余华在这篇文章中提出了“文学的真实”这一文学概念,全面阐释了自己内心真实的艺术哲学和审美观念,他认为:“当我发现以往那种就事论事的写作态度只能导致表面的真实以后,我就必须去寻找新的表达方式。寻找的结果使我不再忠诚所描绘事物的形态,我开始使用一种虚伪的形式。这种形式背离了现状世界提供给我的秩序和逻辑,然而却使我自由地接近了真实。”从这封信我们可以看到,余华在“文学的真实”这个问题上的思考在1986年8月便已开始。此封通信三个月后,余华于1986年11月创作了《十八岁出门远行》和《死亡叙述》。《十八岁出门远行》发表较早,在头条位置发表于《北京文学》1987年第1期:《死亡叙述》发表较迟,发表于《上海文学》1988年第11期。这封信对我们理解余华于1986年与1987年之交在创作上所表现出的转型( 即开始“先锋小说”的创作)是有极大的价值的。
十一、1986年10月23日
俞士明同志:
按嘉兴市文联通知,市文联将邀请陆文夫、胡石言、叶文玲、李杭育等著名作家来嘉兴讲课。我县分到少量名额,请你安排好工作,尽量能前往听课,机不可失。于十月二十七日下午或晚上到嘉兴郊区党校(中山路东风旅馆隔壁弄堂内)购买听课证(每证一元,共听四场)。讲课会场设在郊区党校内,该校经联系,亦可安排部分听课者投宿。
海盐县文化馆
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三日
你最好能前去,你的来去旅宿费和补助由我馆出。
你的小说因故被迟了一期。我在海盐,鞭长莫及。
余华
10.23
1986年10月28日,嘉兴市文学工作者协会与《烟雨楼》编辑部联合举办“《烟雨楼》笔会”,邀请时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陆文夫、原****创作室胡石言、作家叶文玲、李杭育等四位作家来为嘉兴的青年作者们作文学创作辅导报告。海盐县文化馆于10月23日出具了通知单。余华于通知的当天在该通知单的空白处留言,希望俞士明能够前去参加,并表示“你的来去旅宿费和补助由我馆出”。后来,俞士明在《余华在海盐文化馆》一文中写到此事,“我被他的诚意所感动,向学校请了假,去了嘉兴市文联,听了应邀而来的著名作家陆文夫、胡石言、叶文玲、李杭育的文学创作课。当时,海盐仅我一人。”
另外,俞士明的小说《无赖子》本拟定刊登于《烟雨楼》1986年第6期,但“因故”延后一期。最终,《无赖子》发表于《烟雨楼》1987年第1期。
十二、1987年2月11日
士明:
你好。
信收。
前段时间在搞选举宣传工作。这月下旬便要去北京,去鲁迅文学院读书。半年。
你前段时间寄来的稿子,我已推荐去《西湖》。因为忙,匆匆写这些,北京回来后再谈。
你对我新作的夸奖,使我十分荣幸。
余华
87.2.11
1987年2月28日,鲁迅文学院第二期作家进修班开学,本期学员共有73名除余华外,还有洪峰、迟子建、东西(田代琳)、王刚、陈所巨等作家。1987年7月余华结束在第二期作家进修班的进修,返回海盐。
余华在信中谈到俞士明对他“新作的“夸奖”,这里的“新作”指的是《十八岁出门远行》。
十三、1987年3月20日
自明:
你好。
稿子阅后又在我处压了一些时间,思忖了很久后,觉得你不是没有进步的。但你的进步只是在小处。一些描写叙述上开始有魅力了。大处仍是原先的模样。何时在大处你进了一步,才将会有辉煌一下的时刻。所谓大处无非是指总体思考上。
作品还是浅了一点。说句不客气话,自从《无赖子》以后你并无大长进,只是局部熟练起来。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写得土一点。
两篇稿子我一篇《东海》一篇《西湖》试试看。今后你有什么稿子可直接寄给汤有钧和徐培培,就说是我让你寄的。
今后希望看到你大长进的稿子。这类稿子哥们胃口不好。恕我直言。别生气。来玩。我烧鱼给你吃。
余华
87.3.20
这封信中俞士明的“两篇稿子”为何作品不详。作为交往较为密切的文友,余华给出了其个人的建议,建议俞士明“应该写得土一点”,这一建议很能反映出余华当时在创作上的心得。
此信的另一重价值在于表现出了余华的某些文学思想,如在“大处”上有所进是了,写作上才会迎来“辉煌一下的时刻”并表示这“大处”是“总体思考上”。
余华将俞士明寄来的两篇稿子分别推荐到《东海》和《西湖》两个期刊上。
《东海》和《西湖》是余华“自我训练期”很重要的两个文学期刊。在余华写此信之前,余华曾在《东海》发表过多篇作品,如短篇小说《男儿有泪不轻弹》(1984年第5期)、短篇小说《美丽的珍珠》(1984年第7期)、短篇小说《男高音的爱情》(1984年第12期)散文《古典乐与珍妃井,铃声》(1985年第2期)、短篇小说《白塔山》(1986年第6期)等。在《西湖》上发表过多篇作品,如短篇小说《第一宿舍》(1983年第1期)、短篇小说《“威尼斯”牙齿店》(1983年第8期)、短篇小说《车站》(1985年第12期)。从余华在该信中的表述可见得余华在1987年前后已与浙江省内的《东海》《西湖》这两家文学期刊建立了比较亲密的关系余华,余华也度过了作品被拒稿而难以发表的苦难时期。
作者单位:hth官方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语言变革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16ZDA190)浙江省教育厅科研项目“余华创作交游与浙江文脉发展研究”( Y202249670)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