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余华告诉记者张英,说他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一部关于“一个男性的四个片断”的长篇小说。1998年6月8日,当《书评周刊》记者王玮采访余华并问及他下一部长篇小说何时问世时,余华说:90年代我写了三部长篇小说,即《在细雨中呼喊》、《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而且这三部小说全是在1995年以前完成的。正在写的这部长篇小说一定要在明年结束,“必须在本世纪结束前问世”。转眼又过去了几年,余华的这部小说还没问世。小说没出来,却出版了《我能否相信自己》、《内心之死》和《高潮》三本谈文学艺术的随笔。三本随笔集的近五十篇文章,只有《虚伪的作品》和《川端康成与卡夫卡》写于1989年,其他大多数均写于1995—1999年。这些文章在《上海文论》、《读书》、《收获》等杂志发表后,让文学界、学术界的作家、学者和教授们一致称好,余华也说他近期写得最顺手、“越写越上瘾”又最让他满意的作品就是这些随笔,尽管这种感觉可能很快就会过去。
余华的随笔含四种文章:偏于学术性的文学论文,如《虚伪的作品》、《文学和文学史》等;以解读小说和音乐为主的文学评论和艺术评论,这部分文章最多,占余华随笔的一半以上;前言与后记;访谈录与创作谈。源于作家对文学和音乐的阅读与思考的这些随笔,直接显现了余华的现代主义的先锋文学观念与“否定之否定”的现实认识。余华的文学观主要体现在《我能否相信自己》和《内心之死》两本随笔中,而《高潮》则主要是谈音乐。
从虚无到现实余华论余华的随笔写作是用内心感受内心、用虚无体验虚无的叙述,既有着河流般的悠然明晰与至高无上的单纯,又有着春光般的清新明丽与拒绝平庸的高贵气质。但余华的思考却是先锋的,他常常把问题逼到没有回旋的境地,在这个是对是错是真是假都绝对无法争论的境地生发自己的思想、观念和理论,这些在绝处——极端处生发的思想、观念和理论一旦成活,便从极端处迅速返回,对合法化、规范化的文学观念与文学理论体系构成威胁乃至颠覆,在相互否定又相互构建中表现出深刻性和创新性。我要追问的是:第一,余华是怎样提出问题的?他提出了哪些有创见的文学问题,以及是如何阐释这些问题的?在建立写作与内心、虚无和现实的关系中,他持什么立场?第二,解读余华的文学观有何意义和价值?第一个问题是本文的主旨,待下文展开。关于第二个问题,我以为解读余华的文学观,其意义和价值至少有三:一、余华的小说创作由80年代的先锋写作到《活着》以后转为叙写人的极度生存状态,与他随笔写作中显现出的文学观及文学观的变化有着逻辑的一致性,因此,了解余华的文学观,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解读余华的小说。二、余华的小说创作及其变化与先锋派文学由80年代极端化的实验与探索到90年代转向写实的文学潮流有着一致性,了解余华的文学观,实际上也是在解读先锋小说与先锋文学观念的变化。三、余华是以小说家的感受切入文学批评的,其体验、见解和表述尤为独特,为当代文学批评提供了一种既具有现代先锋性又具有个性特色的批评形式。
真实与“虚伪的形式”
1989年,已是最有影响的先锋小说家之一的余华发表了一篇理论文章《虚伪的作品》,首次披露了他的文学观念。在余华所有的文章中,若论影响最大、学术性最强、提出并论述的问题最多、观念最现代,非这篇莫属。毫无疑义,它是余华随笔的代表作。余华后来对文学的种种看法,以及文学观的发展变化,基本上都是从这里出发或从这里伸展开去的。余华声称这是“一篇具有宣言倾向的写作理论”,其实,它何止是余华的“具有宣言倾向的写作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它是先锋派作家的文学宣言。
在这篇具有叛逆精神的文章中,余华根据自己的创作体验首先提出了一个挑战性、颠覆性的命题:写作是为了更加接近真实,而要达到真实,必须使用“虚伪的形式”。所谓的“虚伪”,是针对人们被日常生活围困的经验而言的。这种经验使人们沦陷在缺乏想象的环境里,使人们对事物的判断总是实事求是地进行着。这种认识事物的方式难道不对吗?从古至今,人们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都是根据经验对事物作实事求是的判断的。但这种认识论到现代主义思潮产生后,便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怀疑与否定。余华的文学观在很大程度上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思潮有着内在的一致性。他认为经验地看待事物,其谬误有三:一是这种经验只对实际的事物负责,它越来越疏远精神的本质,于是真实的含义被曲解也就在所难免。二是当我们就事论事地描述某一事物时,我们往往只能获得事物的外貌,而其内在的广阔含义则昏睡不醒。这种就事论事的写作态度窒息了作家的才华。三是当文学所表达的只是大众的经验时,其自身的革命便困难重重。
发现经验地认识事物的谬误只能导致“表现的真实”之后,就必须寻找新的表达方式。寻找的结果使余华的文学观念及写作态度发生了逆转:不再忠诚于所描绘事物的形态,而开始使用一种“虚伪的形式”,“这种形式背离了现状世界所提供给我的秩序和逻辑,然而却使我自由地接近了真实。”
从认识论的角度来看,余华的这种反叛是从对常识进而对现实生活的怀疑开始的,其怀疑源自作家对自己的小说写作所作的目的论的深度思考。余华承认自己1986年以前所有的思考都是从常识出发,在无数常识之间游荡,使用的是被大众肯定的思维方式。但是到1987年写《现实一种》、《河边的错误》时,他的思考突然脱离常识的范围,开始对常识发生怀疑,不再相信现实生活的常识。现实生活是不真实的,这种深度的怀疑与否定导致他对另一部分现实的重视,即对精神现实的重视,认为“真实存在的只能是他的精神”。现实生活是不真实的,只有人的精神才是真实的,“在人的精神世界里,一切常识提供的价值都开始摇摇欲坠,一切旧有的事物都将获得新的意义。”在余华的理论话语中,“精神”是一个特殊的概念,它有时与“现实”相对立,有时则是“真实的现实”。当它在另一些文章中不便以“精神”一词出现时,便用“内心”、“虚无”称名。虽然它的称名越来越玄奥,但与现代主义的文学观念、表述方式及做派则越来越近了。
